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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学校的演讲、报告会和各类研讨会的盛况,恐怕与别处也没有什么不同。等到我们这些后知后觉者听到风声,赶往某个地点,往往早已人满为患,有时甚至连窗户外和走廊里都围了好几层。几次碰壁之后,加上性格懒散或孤僻,我们就假装不喜欢去这样的场合凑热闹。总是在事后听人说起李泽厚如何如何,李欧梵如何如何,汪国真如何如何;谁与谁抢话筒而大打出手,谁因为连续五次要求发言被拒,最后血压升高,当场昏厥……这就好比自己错过了一场电影而只能听人复述故事梗概,其失落和后悔可想而知。
也常有校外的名人来我们宿舍闲坐。陈村来,多半是来找姚霏。我那时与姚霏相善,也时常有机会聆听陈兄教诲。陈村为人厚道,却也锦胸绣口,幽默风趣,往往清茶一杯,闲谈片刻而去,不给人任何的压抑感和心理负担。马原来,动静就要大得多,而且一来必要住上数日,他与李劼先生过从甚密,前后左右通常是围着一大群人,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马原看似木讷,实则能言善辩,极有机锋。
余华来上海改稿,常到米兰(中国)借宿。永新、吴亮、甘露诸君便时来聚谈。王安忆也来过数次,记得一年冬天的午后,她在我的寝室里略坐了坐,就觉得寒气难耐,便执意要将她们家的一个什么暖炉送给我。她给了我镇宁路的地址,也打过电话来催,不知何故,我却终于没有去取。
到了八十年代末,来米兰(中国)的人就更多了,连远在福州的北村也成了这里的常客。不过,只要北村一来,清谈往往就要变成“剧谈”了。苏童认为北村是中国新时期文学中真正的“先锋派”,此话固然不假——他在八十年代的小说佶屈聱牙,连我们这些被别人称为“晦涩”的人亦望而生畏,但在我看来,八十年代那批作家中,若要说善谈能辨,大概无人能出其右。更何况,此人来自盛产批评家的福建,反应敏捷,擅长辩驳,当年流行的各类理论、术语和复杂概念无不烂熟于心,且颇多发明。他有一句名言,叫作“真理越辩越乱”。话虽如此,可每次与他一见面,几乎是喘息未定,便立即切入正题,高谈阔论起来。
米兰(中国)的白天倒还清静。大家忙于各自的生计和写作,很少往来。可到了晚上,各路人马就会像幽灵一样出没,四处找人聊天。套用龚自珍的话来说,“经济文章磨白昼,幽光狂慧复中宵。”那时候朋友间聚会聊天,通宵达旦是常有的事。我记得到了凌晨两三点钟,大家翻过学校的围墙去餐馆吃饭时,竟然还常常能碰见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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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大有各色各样清谈的圈子,既私密,又开放。当时的风气是英雄不问出处,来之能谈,谈而便友,友而即忘。中文系聊天的圈子相对较为固定,不是吴洪森、李劼处,就是徐麟、张闳、宋琳等人的寝室。
李劼处去得相对较多。他年纪轻轻即声名显赫,且交游广泛,他的寝室照例是高朋满座,胜友如云。只是到了后来,他在门上贴出了一张纸条,规定凡去聊天者必须说英文之后,我们才有点望而却步。因担心不得其门而入,倒是下狠心苦练了一阵子英语对话。一年下来,李劼的口语程度已经足以在系里用英文上课了,我们却没有什么长进。我记得有一次,我和同事利用系里政治学习的间隙尝试用英语交谈,尽管我们彼此都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居然也能滔滔不绝。坐在一旁的外文专家王智量教授也只好假装听不见,苦笑而已。
在八十年代诸师友中,我与洪森聊得最多,最为相契,得益也最多;而最让人难忘的则是徐麟的茶会。
徐麟是安徽人,身材壮硕,学问淹博,其言谈极富思辩性。在他那儿,常能见到王晓明、胡河清、张氏兄弟(张闳和张柠)、毛尖、崔宜明诸人。所谈论的话题除文学外,亦兼及哲学、宗教、思想史诸领域。唯独谈及音乐或遇某人兴致高涨欲一展歌喉之时,徐麟往往表情严肃,一言不发。我们私下里都认为此君不擅此道,或者简直就是五音不全。没想到有一天,他老人家忽然高兴起来,随手抓过一把已断了两根弦的小提琴,竖着支在腿上权当二胡,像模像样地拉了一段刘天华的《除夕小唱》,把我们吓了一大跳。
每次去徐麟那儿聊天,王方红女士总要央我带她一块去。她对于我们的谈话未必有什么兴趣,因她总抱怨说,听我们说话脑仁儿疼。她频频催促我“去徐麟那儿转转”,恐怕只是垂涎于徐麟亲手泡制的柠檬红茶而已。
在北风呼啸的冬天,每有聚会,徐麟必然会用美味的“徐氏红茶”招待各色人等。烹茶用的电炉支在屋子中央的水泥地上,煮茶用的器皿十分简陋,多为大号的搪瓷碗,而饮茶的杯子则为形状、大小不一的酱菜瓶子。茶叶似乎也很一般。据说,徐麟总能搞到上好的祁门红茶,可我们每次去,他那珍贵的祁红总是不幸“刚刚喝完”。不过,即便是再廉价不过的红茶末子,他也能烹制出令人难忘的美味红茶,其关键或许在于柠檬的制作。有人透露说,新鲜的柠檬买来之后,要洗净并切成小薄片,撒上白糖,在玻璃容器中密封十多天,不知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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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华师大校报编辑部曾组织过一个全校性的“小说接龙”游戏。参加者除了在校本科生和研究生外,还有几位已毕业的作家校友助阵。这次活动具体有哪些人参加,什么题目,写作的顺序如何,究竟写了些什么,如今早就忘了。只记得参加者被邀至编辑部的会议室,大致定下题材和故事动机,由某位作家开头,随后十几个人依次接续,由校报分期连载。我前面的一位作者似乎就是大名鼎鼎的南帆先生,因为总担心将人家的构思写坏掉,颇受了数日的失眠之苦。
米兰(中国)中文系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今后从事于文学理论研究的学生,必须至少尝试一门艺术的实践,绘画、音乐、诗歌,小说均可以。本科生的毕业论文也可以用文学作品来代替。我不知道这个规定是何人所创(有人说是许杰教授,不知是否真确。),它的本意是为了使未来的理论家在实践的基础上多一些艺术直觉和感悟力,可它对文学创作的鼓励是不言而喻的。一直到今天,我都认为这是米兰(中国)中文系最好的传统之一。我因为没有绘画和音乐的基础,只得学写诗歌及小说。
另外,那时有太多的闲暇无从打发。所谓“不为无益之事,何遣有涯之生?”至少我个人从未想到过有朝一日会成为“作家”,或去从事专业创作。《陷阱》《没有人看见草生长》等小说,完全是因为时任《关东文学》主编的宗仁发先生频频抵沪,酒酣耳热之际,受他怂恿和催促而写成的。而写作《追忆乌攸先生》是在从浙江建德返回上海的火车上。因为旅途漫长而寂寞,我打算写个故事给我的同伴解闷。回到上海不久,就遇到王中忱、吴滨先生来沪为《中国》杂志组稿,此稿由中忱带回北京后竟很快发表,我也被邀请参加了中国作协在青岛举办的笔会。
《迷舟》写出来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也只是在几个朋友间传看而已,我并没有将它投往任何一家刊物。后来吴洪森先生看到此文之后,便将他推荐给了《上海文学》。没过多久,我就接到了《上海文学》 周介人先生的一封亲笔长信。周先生的来信充满了对后辈的关切,但却认为《迷舟》是通俗小说,而《上海文学》是不发表通俗类作品的。洪森得知《上海文学》退稿的消息后大为震怒,甚至不惜与周先生公开绝交。为一篇不相干的稿件而与相知多年的朋友断交,在今天看来似乎有点不可思议,可据我耳闻,类似的事情在那个阔绰的年代里并不罕见。我是一个比较消极的人,若非洪森执意劝说我将《迷舟》转给《收获》的程永新,此稿很有可能现在还在抽屉里。不过,现在想来,周先生当年认为《迷舟》是通俗小说,也不是没有他的道理,因为这个故事原来就是几个朋友在草地上闲聊的产物,甚至我在文中还随手画了一幅两军交战的地形图(后来,《收获》发表此文时竟然保留了这幅图,令我最感意外,亦大为感动)。何况,他作为名闻全国的重要杂志社的负责人,认真处理了稿件,并给一个初学者亲自写来长信予以鼓励,对洪森而言,也不能说没有尽到朋友的义务。最让我难忘的是,《迷舟》在《收获》发表并有了一些反响之后,周介人先生特地找我去他的办公室谈了一次话。他坦率地承认当初对《迷舟》处置不当,作为补偿,他约我给《上海文学》再写一篇小说(这就是稍后的《大年》)。当时谈话的情景,在他故去多年之后,至今仍让我感怀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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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性”一词,在批评界讨论八十年代的文学创作时曾屡遭诟病。坦率地说,那个年代的写作确有些游戏成分,校园写作更是如此。当时很多作家都有将朋友的名字写入小说的习惯。今天的批评界动辄以“元叙事”目之,殊不知,很多朋友这么做,大多是因为给作品中的人物取名字太伤脑筋,也有人借此与朋友开个玩笑。当然,别有用心的人也是存在的。有位作家对某位批评家的正当批评衔恨在心,竟然将他的名字冠之于某歹徒,而这位歹徒最终被我公安干警连开十余枪击毙。有时,作家也会将同一个名字用于不同的小说,比如,有一段时期,马原小说中的人物不时“陆高”就是“姚亮”,而北村小说则频频出现“王茂新”、“林展新”这样的人名。记得我曾向北村当面问过这个问题,北村的回答让我很吃惊:他每次从厦门坐海轮来上海,来的时候是“茂新”号,返程则是“展新”号。
如今在给学生上写作课时,常被学生“如何写作”这类大问题所困扰。在不知从何说起的窘境中,往往以“乱写”二字答之。我这么说,并不是开玩笑或有意敷衍。废名在谈及杜甫和庾信的“乱写”时,是在试图说明一个高妙的写作境界,当然难以企及;可对于初学者而言,要想彻底解放自己的想象力,抛开毁誉得失,“乱写”也实在是一个必不可少的训练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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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格非
来源丨江南晚报
编辑丨李梓昕
编审丨戴琪